兵之初
■崔世雄
離開部隊已經許多年了,白發早已染鬢,但心中依然不時激蕩起那段記憶。前不久,我回到老家舊屋小住,閑暇時收拾書架上物品,挪開幾冊厚厚的書本,幾個信封從書架上飄然落下。我慢慢彎腰撿起來,小心翼翼地拆開脆薄的信封。泛黃的紙張上,數行墨跡清晰的小字映入眼簾,竟是我從軍之初寄回家的那幾封信,原來家人一直收藏著。
捏著那幾封信,我站在書架旁,凝神靜立,指尖在紙頁上緩緩地滑動,人生中那段最振奮的日子從中源源不斷地走了出來,仿佛就在眼前身邊。
一
我是上世紀60年代末從家鄉應征入伍的。
運送新兵的列車,半夜到達旅順火車站。睡眼惺忪的新兵,換乘敞篷卡車,冒雪駛向旅順口左側的黃金山下,十來分鐘的樣子,到了營區??ㄜ囃T诠愤?,新兵依次跳下車,見到了完全陌生的新天地。沒有風,天上無聲無息地飄著雪,雪朵兒像炸開鍋的爆米花,鋪天蓋地而來,落到帽上肩頭便趴著不動,很快在身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雪氈。只要腳不挪動,雪便沒了鞋面。不經意間,大雪抹平了地上的一切,天地渾然一體。路邊高高的路燈,發出棉油燈似的光亮,雪朵兒如織布的梭兒,在光亮中飛速穿行。
離路邊三五十米,原有一條土坎坡道直通營區。此時,它變成了一座雪山擋在面前。上面的營區響起鑼鼓聲,傳來陣陣“歡迎新戰友”的口號聲,大雪中卻看不清歡迎的人群。新兵們早已全副冬裝,裹住了全身,但很快便凍透了,眉毛眼睫毛結了冰,哈出的氣在衣領邊也結了冰。接兵干部率先爬上那條坡道,一腳下去,沒了膝蓋,再爬兩步,滾了下來,因為踩上了經久未化的堅冰,立不住腳。于是,上面扔下鎬锨,上下對接鏟除齊腰高的積雪,堆砌在兩旁,形成高過頭的雪墻,中間顯露出一道明晃晃的冰坡。新兵們仍然爬不上這滑溜的冰坡,有的滾滑梯似的摔下來,有的深陷在兩旁的雪墻中。有人用鎬頭砸冰,一鎬一個白印。
這時,有個山東口音的人喊:“干部,老兵,下來!”隨即在冰坡上,自上而下的人,緊貼著雪墻,手牽手連成一條人鏈。新兵抓住他們的臂膀,艱難爬上營區,走進燒了火爐而暖烘烘的營房。
我和新兵戰友們吃了從未吃過的豬肉白菜餡餃子,隨后到盥洗室洗漱。室內門上厚厚的棉被粘著冰碴,雙層窗戶玻璃掛著霜,里外不見光。水槽邊探出的水龍頭滴答著水,水管用棉布包著,墻上標示“勿關緊水龍頭”。我擰開開關,伸手碰了碰流出的水,這哪是水,分明是冰刀呀,差點削去皮肉,嚇得縮回來,連忙回到溫暖的通鋪宿舍,鉆進了被窩。不一會兒,我聽到旁邊有哭聲,自己也心酸起來……
二
一個星期過去,授發了帽徽領章。前一天驗了血型,填寫在領章背面,輸血時備用。新兵佩戴規整,涌到軍人照相館照了相,紛紛郵寄到家。我為了等這一天,寫信晚了些日子。
佩戴了帽徽領章的新兵,紅光閃閃,列隊聽區隊長講話。
“從今天起,你們成為一個正規軍人?!眳^隊長1960年當的兵,軍校生,河南人,中等個,細條眼,似乎生來就不會笑,一口一個條令條例、標準軍語。
“誰說一說,軍人與老百姓區別在哪?”他在隊前踱過,見沒人應答,自己立定回答道:“形象!真正的軍人,無論在哪里,無論干什么,一眼就能認出來。開口說軍語,穿著講風紀,舉止看軍容,行為遵軍規,辦事守軍紀,骨子里透著軍人的氣質,這就是軍人,一個真正的不折不扣的軍人?!?/p>
“軍人形象怎樣樹立呢?”他踱幾步,問道。見還是沒人應答,又立定自答:“按條令條例規范言行,一絲一毫也不能走樣。兩條途徑:課堂操場崗位上嚴格訓練,平時點滴養成,缺一不可?!?/p>
從這一天開始,我們進行三大條令學習訓練?!蛾犃袟l令》管行為舉止,《內務條令》管吃穿住用,《紀律條令》管說話辦事,樣樣都要受管束。幾天下來,新兵們腰酸腿痛,頭昏腦漲,新的沒學會,老的改掉了,出了不少洋相。一個新兵進門喊“報告”,急了倒著喊“告報”,好幾天改不過來。只會說“俺”“餓”的兵,為了改口叫“我”,結巴了好長時間。一個有點羅圈腿的兵,立正合不攏縫,夜里綁腿睡覺,下地邁不動腿。還有行進間手腿順拐的,踏不上“一二一”的點而不會換腳的,半夜捂在被子里哭鼻子。
三
現在想想,我在旅順訓練團畢業前本該入黨的,因一直等不到老家的政審復函,便拖下來了。畢業后,我被分配在導彈快艇上當報務兵,后調去上海。新單位重新考驗了我一番,又給老家發了政審函,這次復函很快到了,隨后支部大會通過了我的入黨申請。
支部大會在船塢邊的碼頭上召開,艇上12名黨員,個個一身油污,坐在小馬扎上,圍成一圈。支部書記、艇長楊喜年宣布開會,我念了申請書,討論開始。
介紹人是我的班長王振平,河南人,一口一個“不中”“弄啥”,講了我的幾句好話之后,全是我的不是,什么傲氣,看不起人,專業學習不求精,雜七雜八都扯出來了。幾個平時特別親近我的老兵黨員,像中了邪一樣變了臉,個個板著面孔,訴說我的這個錯那個錯。我哪經過這陣勢,恨不得地下裂條縫,一頭鉆進去算了。
我們大隊通信業務長,那天也參加了會。去年他就說要當我的入黨介紹人。本指望他出來為我說幾句好話,哪知他一本正經,叫我抬起頭,注意坐姿,按條令要求,直頸挺胸收腹并腿,在小本上認真記錄大家的發言,還講了幾條我收發報不專心的缺點。
楊艇長是遼寧莊河人,平時對我那個好,沒得說,分了罐頭,悄悄塞給我郵回家,白天幫我洗床單縫被子,夜里替我掖被子趕蚊子。這次倒好,他一句好話不說,專挑毛病。
我心想,完了,入黨的事要懸了!哪知最后表決,他們個個舉了手,全綻開了笑臉。散會后,楊艇長還朝我眨巴眼……
就是這些人,吃苦在前,享受在后,助民勞動挑大糞,第一個跳下糞坑的,就是他們;分水果,領老鄉的慰問品,最后一個拿的,也是他們。這就是部隊的黨員,這就是部隊生活,我就這樣生活在他們中間……
信里記敘的雖然是舊事,但幾十年過去了,那些兵之初的記憶,一直牢牢地握住我的靈魂。